【长安城】梁府

	【月白的中衣外罩了一身藕粉缂丝的凌霄花织锦披风，溶于一片荧荧烛火之中，恰如流光一般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听人熟稔轻唤，便眉眼弯弯，欢欢喜喜推门而入，一蹦过了门槛，这才抖了抖披风。】 阿爹，你怎么还不歇息呀，是不是在想素素呢！ 【海棠绣鞋上缀了两朵流苏，正簌簌颤着，才算是站定了身，于书案前大略一览，缃帙卷书浩繁，虽不大一一认得，鼻子陡然一酸，垂下眼帘只顾黯然。】 阿爹…当真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晚风穿堂过，将单薄的披风掀起一角，露出裹于其间的萧索身骨，不由蹙眉，后话蕴着三分责怪，七分心疼】 夜里风凉，出来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招手示人近前，于灯下细细打量她形貌，只觉较记忆中又长高不少，平素为公务所累，倾注在妻儿身上的心思总是少些，纵她们明理未言，心中终不免存愧。素问乃长女，早慧娇憨，自小辄视作掌珠，所求贯无不应，而此际面对她那双盈满无限期许的杏眼，却是头一回深觉无力，无言半晌，略略偏移过目光，一叹声低】 素素，君命不可违。

	【一声“君命”犹如沉重枷锁，将梁府桎梏于内，以荣宠之名，就这样断送了我尚且有期许的明日，眼眶陡然一红，喉中哽咽无话，倏地只觉高处不胜寒，阿爹多年心血，为人臣子，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 【良久两两对望无话，平定心绪，后撤了两步，便俯身作跪，盈盈下拜，沉沉一叩。】 【清泪溅砖，洇开一团热望。】 女儿不孝，不能在阿爹跟前尽孝，此去路远，阿爹要珍重。

	【两相无言，满室寂然。不忍与她对视，不忍见那双晶亮的眸一点点盛满失望，自己何尝不知她心之所向，她眼下不过豆蔻之年，九州山水尚未来得及踏遍，便要裹上厚重的翟衣为人妃妾，自此受困于三尺高墙，曾经再简单不过的愿想也都成了奢望。晃神间蓦然见她下拜，只觉心弦猛然一颤，快步上前拉她起来，低头恰对上那双盈盈泪眼，千言万语顿时哽在喉间，阖目再不能言，只无声拥了小小身躯入怀，贪恋地感知着熟悉的温暖，良久方松开。伸手轻轻抚上她额发，涩声哄道】 素素，不要哭。爹爹已然失了你二哥哥，如今心中唯一所盼，便是你好好的。 【玠儿之死，终始是心头难愈之伤。因其种种荒唐行径，父子间生时不免疏情，乍别却只觉万蚁噬心，想要重来却再不能够。而眼前一直爱若珍宝的小女，如今也要因帝王轻飘飘一道旨意而与自己生离，此间苦痛又何异于死别？寻常人家唾手可得的天伦之乐，于簪缨之族竟成奢侈，二十载汲汲经营，到头来却觉出几分作茧自缚的况味，暗觉可悲，可君命在前，已是退无可退。】

	【扑人怀中，此时格外贪恋这半点温存，父女一场十三余，舐犊情深至此，难抵这天恩浩荡。阿爹胸怀如山，藏纳天下百姓疾苦，厚载皇室中祚兴危，倚靠可得此生安心。】 【终是情难自抑，嘤嘤啜泣，伏人肩头泣泪。】 阿爹……阿爹…… 【伸臂搂人脖颈，身影羸弱扶风，一抽一抽鼻息，呜咽絮絮。】 往后夜间看公文要多点一盏灯，眼睛伤了就瞧不见我了。阿娘其实总想你回来吃饭，不要总是在外头赴宴。 【乍然离别苦，终身再难诉。二哥哥之事犹在梦中，死别小儿，生离幼女，这便是滔天富贵，这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抬头去捧他的脸，风雨催人老，星霜厉如刀。时光磋磨之间，阿爹鬓边竟也有华发早生。】 二哥哥喜欢绿豆糕，阿爹每年替我去看他，要记得带。我的衣箱最底下藏着个虎头帽，是二哥哥的，还给他吧。 【欲诉不忍赘句，如鲠在喉。】

	【由她扑怀，任她环抱，后话听来字字剜心催肠，眼底泪意顿涌，几将不能自持。倾身回抱，分明满怀，心中却觉无端空落，或知这般相拥往后再不能够，本欲噙个温温煦煦的笑，奈何只能牵动一点苦笑，索性便不笑了，只移掌于她背上轻拍，口中喃喃】 好.....好....... 【二字低徊如絮，大抵是因动容到极处，反不知如何诉诸言语。有女如斯，此生无悔矣，而玠儿如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怀她这份心意。只逝者已矣，而生者仍须负重前行。暗忖小女自幼长于金屋，未谙世情艰险，秉性率真爽直，行止亦多有恣肆，如斯做派至朱庭恐将极易见罪于人。此刻因捧面来时恰见泪眼，本不忍再话此惹她伤情，可为之深远计，岂得不提。勉力将心绪平复些许，方斟酌着沉声开口】 素素，你辞家在即，爹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眸光交映里有极轻地一声太息，扶肩稍稍支开过于黏密的距离，而后一字一顿，是昔时少有的肃色正声】 往后爹爹不在你身边，不能再事事护你周全。你切记，宫中不比府里，凡事勿要贪多，不可逞性，当以礼待人，以德修己，使身有所栖，情有所寄，心能安放，辄足矣。

	【正色凝神，清泪蜿蜒粉颊，抬手去泪，一翦秋水潋滟，暗咬银牙，强忍呜咽，听人一席嘱托切切，玉壶冰清之托，正身奉礼之命，弗敢不从。正因是最后一遭再陪鲤对，情辞几恳切，言语多动容。】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阿爹放心，素素省得。 【身有所栖，情有所寄，心能安放。】 【身栖烟火，寄情山水，心存天地。从前一点痴念，如今再不敢回望，此生命定萧条，红墙绿瓦之间，唯有梁府一盏明灯聊作慰藉。】 我应天梁氏，当烨然如华，蔚然成观。女儿定不辱门楣，还望家中一切顺遂，阿爹切要珍重身体。 【四目长对，郑重作叩，再礼不知何时，再见不知何夕。骨肉长诀切肤痛，思之魂断瘦。】

	【她星目微莹，郑重再拜，观之竟感酸涩莫名。颔首深深，似慰勉又蕴感怀，答辞约微带哽】 爹爹无甚不放心的，你是梁家的女儿，不会有人比你更出色。 【叮咛既毕，倾身扶人起。案角的博山炉里正燃着清远香，一灯影长，此际凝目相望，恍生时光回溯之感。犹记那年秋暮，庭前木樨簌如雨，小女高坐于肩，言笑晏晏。那样宁和静好的流光，当时只道是寻常。然转念又想，繁花过季终须谢，雏燕总有离巢时，重逢之期遥未知，眼下实不宜再虚苦于此。遂暗捋幽绪，将话题转开去】 素素可知，平日与你往来甚厚的李家小姐，此番亦在应召之列？ 【如愿见她终得展眉，想她此去蓬山路远，能与闺中好友相携同行，万苦丛中一点甜，多少也算一桩慰藉。】 【复与其叙话良久，闻三更夜漏，方眷眷遣人送归。是时浮云遮月，庭中昏昧，侍从自提灯为她引路。倚窗而望，见夜风颇劲，纱灯一路晃晃，明光却终始不减。心头滋味一时难言，骨肉相附本为人情所愿，惜造化无常，相诀终不能免，是夜辗转无眠。】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