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熏春园：疏影幽径

【到底是日渐入了隆冬，寒风瑟瑟幽帘外呼呼风声时而入耳，除却晨昏定省已是鲜少踏足内庭，多少还是有些畏寒。案上绣工正半只由竹编固定其中遥望锦和宫外怅然失神。离家近一载，已由豆蔻步入舞勺之年家中诸多过往历历在目，父亲严不乏辞，谆谆教诲循循善诱，虽未生自扶桀，然得以为安家儿女，亦实为我生之所幸】

【几日雪后初霁今日终是放了晴，正欲执起案上丝帕添上几针，便听得隐香上前提醒“殿下可是忘了昨日玉芙殿可是下帖相邀御花园疏影幽径”，聆及此语顿生懊恼，怎生把这邀约当做了明日，若非隐香作提，我倒成了爽约之人。姑姑这些年来身子孱弱若受了寒心自愧疚不堪，忙是同隐香道“快些将襦袄取来，并上阁子里存着些六安瓜片一并带去，便随我到御花园去，可莫让姑姑久等”，二人匆匆步上东宫甬路，因是路上尚有残雪一路逶迤，转入熏春园时遥见北侧疏影幽径，步子紧了几分】

【待入，室中地龙燃起熏熏暖意也让自己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然犹不知其现下身子如何，忙歉声道】

“颐华请昀嫔安。前几日里疏忽记错了这相约之日是以来迟，姑姑莫怪。特取些六安瓜片送与姑姑，不知口味可曾变了？”

[光阴拖沓渐次流去，快雪时晴，日影横斜，宫景复明朗暄丽，信首闲阶小立赏着寒梅琼枝浮碧，如此也减了几分不耐]
[约莫半柱香功夫，宫人恭谨回道太子妃已至，嫣然流盼，早已盈起纤身上前扶起颐华，闻她歉然后话，笑嗔地睨她一眼，待她一席话落，方语带责备道]
这话说的生分了不是？你既唤我一声姑姑，便不必拘这些了。
[一壁拉她落座，一壁吩咐宫人将那六安瓜片悉心沏上，又偏首笑道]
我原也只是想瞧瞧你，东宫事务繁冗，你能来，已是极好的了。
[又抬腕替她顺了顺交错在一起的翠钿流苏，瞧着这年岁尚小的侄女眉眼间已有了几分老成，一时有些悲喜交加，喜的是她这太子妃愈发称职，也总算未辜负我与大哥当日苦心经纶筹划，贵妃处亦可宽心了；悲的是她小小年纪便被这天家桎梏束缚，受这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之苦...宽了容，细细看着她，又问道]
我不问宫内之事许久，早已人事不知了，如今东宫一切可还顺当？

“姑姑雅兴，选此处甚好，疏影横斜，谭水清浅，只惜现下是落英时节，看不到那汪清潭了。”

【今番与之相叙陡生闲适自得之感，这一载里除却晨昏定省或偶至玉芙殿走动便少有如此光景。秋里庄嫔徐氏晋婕妤迁入煦杞宫主位，十几载韶华相伴，却终不敌新晋嫔嫱的花样年华，如此便是帝王之心，她心中怕是更为苦涩，然这些年里，她或许已然看得通透，不若自己这一时所悟尚显狭隘，可她又如何宽的下那心？她生自扶桀门楣较之旁人高上些许，心中不差丘壑，如今只如此屈居，是已然不争，抑或深沉蛰伏，我并不明了】

“颐华与姑姑平日本就少有闲话之时，难得今日，怎会爽约。这几月来除却当日东宫昭训君氏与宁嫔一事便皆是些琐碎之事，倒尚不劳神。倒是忘了问过姑姑，君氏与宁嫔一事姑姑可有耳闻？”

[径自抚着护甲上米粒大的玳瑁珠饰，眉目顾眄流转于颐华鲜妍容色上，将那一点隐约的试探收入眼底，眼中笑意不减顽笑着，一如桃花笑春风]
往日我瞧着那春景，心里却总惦记着冬日傲梅初绽，再好的花也入不了眼，可眼下，我却又厌冬日白雪太过单调，不如那姹紫嫣红了，可见年岁长了，却愈发不省心。
[碧莹莹的窗纱清冷漂浮，有几瓣雪珠趁着飘卷罅隙稀稀落落地打在雕花窗棂上，蓦地引的眉心一动]
哦？我那最是个清寂的去处了，往日凭它宫里怎么蜚短流长，我也只是礼佛焚香安然度日罢了，这些宫闱琐事实在是无心理会。
[茶雾升腾掩得眉目一团朦胧，隔着清香萦绕清眸仿佛幽幽一汪静水]
你且说说。

【听得她如此同自己言说，心下便也知会了她如今已是豁达，又怎还挂心后宫浮名。父亲若知了，也该是为此高兴的。只见她面上笑颜仍是明艳不可方物，似不曾经历过这后宫浮沉十几载，着实令人为之叹息，只放松了心境笑道】

“些许日子不见，姑姑倒是这般与颐华说笑了。总归人人都念着看不到的才是好，又岂是独独姑姑一人这般想？”

【帘外雪片落得稀疏但经得久了也难免在蜿蜒甬路上铺下厚厚一层似是白毯覆过萦萦宫路，白茫茫大地干净如斯，可踏上去，许是偌大皇宫独此最为纯净，可若教人踏上去，便也再不复如此了。而姑姑经此一遭却洗练得愈发沉静娴雅，只叹是各人心境所致罢。但听得言语却又为之感些欷歔，才是如斯念及，若在寻常该是家中和睦融融的，而她却要经受着这些清寂的日子，然她若不觉，旁人又哪须为此挂怀】

“这些年里姑姑皆是如此宁和娴雅，倒是宫中女子中难得的。”
“她二人不过是平日里于这御花园打了照面，一语不合便生了口角，君氏终归是年少不愿忍气吞声，便生生挨了几个掌掴。本旁人看来宁嫔为长，后辈行事若有不妥也合该训上几句，可君氏虽为小辈，也该是交由东宫处置，倒不知宁嫔此举是出于礼教还是本性如此。”

[莹白素指轻轻摩挲着茶瓯，隔着如玉白瓷的灼烫一分一分烙入指尖，耳畔颐华声色轻灵如三月檐间风铃，娓娓道来，甚是清越动听]
[一壁蹙眉听着，一壁静静向那窗外梅香一隅移去目光，梅瓣洁白，透着那极薄一层雨过天青纱看去，青白相间，极富意趣。听她言及“宁和娴雅”，不禁弯眉莞尔]
“你这孩子惯会讨我高兴的，这话我可不当真。”
[待她一席话止，方从那疏枝瘦玉上折回目光，眉眼萧闲如故，只寻常笑道]
“宫里的女人哪个是省心的？饶是从前本性恬淡无争的，浸染了这许多年，性子也该变了，况宁嫔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此事你该费心了。”
[目视她鬓间鸾篦，螺子黛纤长入鬓勾勒出几许清媚，继云淡风清道]
“此事倒也不难，一则此事牵扯后宫与东宫，并非东宫一处，皇后与贵妃皆不会置身事外；二则你本为小辈，不必代摄中宫之责全权处置此事，只消回禀了皇后贵妃，说宁嫔本为长辈，你秉持孝悌之道，不敢妄加处置，一切唯皇后贵妃马首是瞻便好。”
[暖如薄曦的火光微微跃动，炭盆之中银炭滋滋作响]
“届时再训责君氏几句，尽正妃之责，待她知错时方软言宽慰几句，如此既不会开罪宁嫔，君氏亦不好发作，你也不会落人口实，可独善其身了。”

【一应事由与其娓娓道来，如今已过便也权当是平白无事里的笑谈说与她听。自己对她现下的娴宁钦羡但亦不免惋惜。这些年岁里，她身子若是不落旁人，那又是否只是屈居嫔位？只惜了宫中盛开的花儿永远不是那一朵，便总会有轻慢了的。而如今如此亦非不好，毕竟是树大招风，父亲官居二品将军，于姑姑，便求个稳妥安生才是正理】

“姑姑这般说可是教颐华心里过不去了，颐华这话可是再真不过了。”

【可谁又品不出这“宁和娴雅”后的各种苦涩。厚重的幕帘将萧索的风隔绝在外，只闻几许呼呼风声，地龙将满室熏得暖融融，帘内帘外，不过一尺，却隔出了两个世界那般遥远。而桂宫与东宫这般遥远的路，我与姑姑又是否会是如此？只听得其字句为自己费心，心下不尽感慨终归是至亲之人才记挂着自己如此，而上者只在意着陟罚臧否，奖惩尊卑，心生动容，由是感怀】

“颐华现在便是知了居何位处何事，纵再是寻常，也有自己卸不去之责之任。”
“姑姑所言妙哉，倒是颐华顾虑不周，当日贵妃娘娘传颐华与君氏，问之如何处之，观之其意倒是本有不曾过问之意，只庄婕妤有心将此事上禀贵妃方才传颐华与君氏问话。颐华则道屈君氏而重宁嫔，忍得一时之屈，方得日后位居人上。后则慰言君氏几句，便也了了这档子岔子，而皇后娘娘日前凤体抱恙，则分明置身事外之意，中宫难测。”

[庭外幢幢花影轻盈漫散在颐华着宫裳的娉婷剪影上，愈发显得眼前人婉若丽树，穆若清风，离得近了，好似还能闻嗅到她鬓发逸漾出的浅淡沉水郁香，想必是在寝殿中不经意熏染上的。闻其语，也不禁赞她一句雅驯淑慎，因浮言笑道]
“如今倒真是颇有正宫风范。”
[察觉到她那双碧水般的眸子里溢出的丝缕惋惜凄迷，心中暗叹，只觉骨鲠在喉，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该怎么懂得那份历经人事迭变后的无奈淡漠呢？天家富贵，深宫寂寂，这样好，又这样不好，遥想当年，我初初入宫之时，也怀着如花般鲜妍的憧憬，可当岁月随着飞花流云辗转远去后，这周遭的一切徽金轸玉，于我也不过阿堵朽物罢了。再咄咄逼人的富贵，经这宫闱阴私污秽一涤，也都漫散着颓唐之极的靡丽朽败，煌煌宫宇，于久负圣恩的安氏昀嫔而言，不过一宏丽轩峻的囚牢]
[闲话几常，杯中茗茶早已凉透，乳花破尽，余下那碧色茶汤中三两萍聚，倒泛着些好似缟素般的沉熠光华。眉目幽远，虚惘如一场烟霭，良久，唇畔浮起一丝萧索的笑意，似喟叹般殷殷低语道]
“我倾尽年华所求，不过生前显贵，身后哀荣罢了。”
[兰烬香沉，余烟袅袅，弥散在周遭，我不禁微微恍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眉眼神色，已与那个春日迟迟的午后，笑意哀怜的汐瑶颇为肖似了]

【残茶几点盏中已然冷却令得因瓷杯中茶水而温润的细腻白瓷回归冰冷，正如人情世故，冷暖自知，半点不落差错，徒惹心间伤怀之绪。值此光景只觉厚重帘幕外雪花簌簌宁谧安和间亦别有韵致，于二人话语间平添悠长绵远之意蕴。眸间映其浅淡笑颜虽是韶华渐去但举手投足眉宇间却时时溢着沉宁，非静心之人所未能及此，飘飘忽若垂天之云只觉近在眼前却难以触及，却何妨，其人正于眼前才是正言。笑意不减，只闻一言相称，则曰】

“承姑姑美赞，只日后路尚长远，颐华只求步步平稳，不慕扶摇之利。”

【庄子所言鹏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其中所深所广，一时所为，纵令人所称羡，然则及若此者又有几人，属意逍遥者又有几人真正得以逍遥，浮世尘埃往往因是羁绊而弥久，若心淡若浮萍则此生又何为？其定是经了这些年岁里看尽宫中过往来去而知所谓荣辱今又与云烟何异，心静则心定，全在一己。融融煦意间只闻其口中低低吐出的话语，那其中总有自己读不懂的意味，却觉是似含哀婉。这殿宇夙年繁华如斯，又怎解深居其中的女儿心愁，扶桀上下荣辱系之，父亲位居将军，是以这些年来姑姑于宫中嫔位得以坐得安稳，而若非如此，这些年里相侍身侧的情谊又是在何时消弭个干净？天家多情亦无情。然则此时二人俨然未曾沉湎于此中哀婉，垂眸间铅色鸦睫垂下落下重重蝶影，复抬眸时只言】

“姑姑今正当年华日后自有漫漫长路，何如此便早早想好了身后之事？今颐华在，便与姑姑相持而行，日后颐华若有不周之处还多需姑姑提点一二。”

【忽而忆及平白于生疏之人前常自以“颐华”称，而闺中时日与姑姑交集甚少，想来其今还未曾知晓爹爹为己取闺字唤阿琼，则复而续道】

“倒是疏懒了忘了与姑姑言说，爹爹为颐华取闺字为“阿琼”，姑姑觉何处需改饰？”

[不多时亭外飘起星星小雪，寒意飘摇渐袭，宫人因置起三面描金围屏，数层霞绡绞罗的帷幔用朱色流苏虚束着半垂于侧，权作避寒之用，亭内因一时暖融如春，让人几要将那飘零雪珠看作迟迟春日的袅袅晴丝了]
[言语间宫人已端呈上新热的栗子糕，并几样新作精致小食，皆用一色折枝花纹银盏盛着，色泽鲜妍煞是可爱。闻颐华温颜劝慰之语，巧目流盼，终浮起一丝浅浅笑意，言道]
"相持而行一语深得我心，你于浮名之上如此淡泊，这寡素的性子真是像极了我……"
[展颐一笑，眉梢微动，目光清和似水]
"提点自不必说，我余生所愿，不过是护你周全，护安氏一门周全罢了。东宫若有异动，你可遣隐香来寻我，我自会竭力为你打点。"
[颐华复而续及大哥为其取拟闺名之事，萧索眉眼不禁染上几分生动的柔软，有清冽笑意缓缓自眼角眉梢漫漾出来]
"你爹一介武夫，却为你想出如此文气的闺名，想想也真是有趣。"
[阿琼，阿琼，余音辗转间只觉唇齿缠绵，带着十分温柔缱绻，便如那幽浮的日影般。大哥想必是极其珍爱颐华的罢，否则又怎会将这美玉之名给她？]
"若翡翠滋温兮，若美玉泠泠然，琼字与你极配，毋需矫饰了。”
[身侧镂月手捧黑螺钿托盘垂首问道]
"主子，太子妃带来的六安瓜片可要现下沏上？"
[侧向颐华舒眉一笑，眉眼中盛满脉脉温情，只笑道]
"难为你上心记得我爱喝六安瓜片，今日我便为你亲手沏一盏可好？"
[言讫，宫人忙不迭呈上竹藤茶笼、白瓷茶碾、纯银茶盒等物，并壶门高圈足的铜风炉之属，一应物事备置齐全，自有粗使宫婢加了炭火去生火炙茶，那温火如花蕊点绛，极轻极薄的一簇火焰徐徐燃着，幽微似梦中萤火]
[待宫人经风炉的壶门打开后，自将那长柄的茶釜放上去，过得片刻便有茶香四溢，登时只觉肺腑间皆是清馥之气。自宫人手中取过鎏金三足拖盒，以银勺舀出些许茶盐倾洒，待那泉水沸腾后，便再以竹勺舀水盛入白瓷碗中，随即一壁用竹夹搅拌，一壁将碾成粉末的茶粉投入茶釜，口中仍不忘与颐华叙言几句]
"我还记得，从前我尚在闺中之时，你爹爹房前便开着一树琼花，开的极好极盛，每每行至那琼花台前，我总要驻足半晌，回去后便有暗香盈袖，只觉得周身皆是琼花洁馥香气了。"
[谈及闺中时，嘴角总噙着不自知的温然笑意，如清兰曳风，又似飘絮纷飞。怔忡间茶釜之中茶沫已然煮沸飞溅，方回了神，抬袖移开茶釜，将那碧色茶汤缓慢注入茶瓯之中，只见其间青白相映，细沫浮碧，如此便是一瓯茶汤就]
[风雅如仪，笑看眼前绿雾结顶，只觉如置渺渺云间，一旁自有东宫近侍捧了青瓷茶盏奉给颐华，双眸柔和静静看着颐华，唇畔笑意嫣然也不禁染上几分迷离惝恍]
"你且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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